从监利回到杭州第二天的晚上,我走在自家小区里,还没入夏,空气里,植物已经放出香气。我深吸一口,感觉有点恍惚,刚刚还在公里之外的荆楚大地,这会儿心里却想着刚刚师傅送来的家具的事儿。摸一摸胸口,恩,扑通扑通。我知道,这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
6月5日,星期五。下午,突然接到采访部主任电话,“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现在马上去湖北,可以吗?”任何关心时事的人,都明白这时候去湖北指的是什么。
“好的,没问题。”我冲口而出,说完竟然有些后悔,手头还有没完结的稿件;眼前的周末,怕是又不能和老婆过了;父母知道后,会担心吗?可那一句指令,那一个地方,就好像《魔戒》里的戒指一样,摄人心魄。重大突发新闻事件,让人又爱又恨,像个磨人的小妖精。
于是我就和同事小灰灰踏上了一路向西的旅途。说来也怪,这不是第一次我俩搭档跑突发,这回送我们去机场的师傅竟然也和上回是同一个。上回,还算顺利,这会是一个好兆头吗?
于是去长沙的飞机延误了。下了飞机,已临近午夜。
为了赶早上头一班去岳阳的高铁,我们不得不5点多就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赶到岳阳,和浙江卫视的同行会合,坐着他们租来的雪佛兰,取道岳临高速,从湖南到湖北,距离目的地还有最后90多公里。
多一句嘴,跨省采访,前期最难的是“行”,而且越往后越难,“最后一公里”才是真正考验记者资源调配能力的。瞧,距离我们从杭州出发,已经换了三种交通工具。一路上还被导航坑了一把,耽误了不少时间。可见人生地不熟,有只靠谱的“眼睛”帮你指路是多么重要。
到了监利,马上就要投入采访。由于获得采访允许的时候,距离事件发生已有不少天,有些现场已经无从找寻,抓住眼前的点滴就显得尤为重要。作为涉事省份之一的媒体记者,既然来了,就不想只做个过客。
这一天,浙江游客家属获得了来到监利后,第一次前往江边祭奠逝者的机会。此时事件早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层面,对接近现场的人员有极为严格的把控。我们得知,去往江边的路上,有三层关卡,由武警官兵把守,对来往人员要一一验明正身。而媒体记者,在此时是个看起来很敏感的身份。
后来听说,一位同行为了采访到第一现场,在事先征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称自己是家属,陪同前往,可半路上就被抓了包,还被一名政府官员的训斥,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家,一时间场面无比尴尬。后来大家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一笑泯恩仇,只是嬉笑中“队伍里的奸细”这样的字眼,还是让这位女同行的笑有些不自然。
无论是武警官兵,政府官员,还是记者,此时在做的,都是工作要求他们去做的,无可指摘。
很多家属来监利好几天,这是他们第一次靠近自己亲人出事的地点,很多情感会在这个地点迸发,尽管他们进行祭奠所在的江边指挥部,距离真正的事发地仍然有3公里。
开始我很纳闷,为什么不索性让家属们来到事发水域边,这样不是更人性化吗?后来听说,有些家属过于悲痛,冲过去就要往江水里扎,好几个人才拉住。
有些安排,是有道理的。
大约是从7年前的汶川地震开始,灾难中人的心理状况逐渐被重视。“心理干预”从时髦的词,成了灾难事件中的标配。
浙江派去的工作组里,有两位心理医生,医院。他们可能是这个处理善后事宜的群体中,最需要一点小小“演技”的。据说,灾后心理干预过程中,“医生”的身份也是极为敏感的。彼时浙江游客遗体尚未被确认,医院有关的东西,就连一身白大褂,大概也会被视作是死亡的象征。
初期,当地的医务人员接近家属时,并未考虑到这一点,受到了来自家属的强烈反弹。一位医生告诉我,出于工作需要隐瞒身份,应当是常识,不知为什么当地同行没有顾及到。小城监利,又何曾遇过这样的大事件。
跟我聊得最多的,是一位留着板寸头的医生,他总是穿着一件格子的短袖衬衫,下身一条卡其色西装裤,乍看之下,他和他的同事就像电视里的“老娘舅”一样。平凡,故平易近人。“板寸头”医生说,他们跟家属们聊家常,让悲恸在可控的范围内释放,消弭于无形。
“板寸头”医生后来反复跟我说,很多人想不到,那些参加救援的官兵,其实更需要心理干预。他们大多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还是孩子,和平年代没见过太多大死大伤。他们去执行的,是几乎注定会悲伤的任务。没找着,心里会有那种沮丧,甚至自责;找着了,遗体最糟糕的状况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对于生命的同情让他们更加悲伤。唯有让涉事游客生还,方能让他们解脱,而整个过程中,逃出生天的人,屈指可数。
这个工作组最多时有30多个人,里面除了医生,还有政府官员和家属当地社区街道的基层工作人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承担着安抚家属的工作,不少人和我们聊天的时候精神看起来都不大好。灾难将一切都撕碎,裹挟、碾压着所有参与其中的人。
很快,“头七”到了。
我们是如此相信生后世界,又是如此敬畏死亡,信奉“逝者为大”的民族。这个日子,太过重要。
前一天晚上,工作组找了块城区外的空地,支起钢架,蒙上彩条布,挂了些写满祭奠之词的条幅和幕布,勉强算是给家属们布置了个寄托哀思的去处。同事在朋友圈看到我的照片,第一句话是,好小的棚子。是啊,小到、简陋到都不能称之为“灵堂”,七八个人在里面就转不过身来。
前一天还晴空万里的监利,“头七”这一天大雨倾盆。在当天的稿子里,我是这样写的:
“灰黑的云层压得很低,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9点,家属一行,来到悼念场所,他们身穿深色衣服,数十米开外就下了车,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临时搭起的大棚里,素白色一片。家属们焚起清香,开始祭拜。”
压抑,是我能想到最贴切的词了。家属的恸哭,撕心裂肺。
事后翻看现场照片的时候,有一张给我触动最深。祭奠,是分“户”进行的,没有轮到的家属,在一旁等待。一名杭州游客的家属,看起来是个20多岁的小姑娘,他通体穿着黑色,戴着口罩,手上紧紧捧着亲人的照片。在距离棚子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毕恭毕敬,不吵不闹。好像眼前的哭闹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在船上的亲人。
我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词的含义——咫尺天涯。彼时出事地点不过几十公里开完,亲人却已不在。胸口捧着的照片上,也许还有笑容,但那笑容是冰冷的。两个世界的距离,是最近的,也是最远的。
我小时候,外婆很疼我。她的弥留之际,我是在床边的。那时还感受不到死亡的真切,只是觉得少了一个亲我、无条件爱我的人。直到现在偶尔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夏天我们在乡下房子外头乘凉,她一边给我扇扇子赶蚊子,一边给我从西瓜上挖下最红、最甜的瓤,送到嘴里。心口一阵痛,悲从中来。
说了这么多压抑的,说说“正能量”的吧。
彭师傅是监利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司机,给我的印象有点范伟那种“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的感觉,笑起来眉毛眼睛都要挤到一起了,感觉很亲切。出事一个星期,只要乘客是为了沉船的事来的,他没收过一分钱。彭师傅说,往常一个星期转下来,少说也能赚个千把块钱。监利是个不大的县城,这个收入很可观了。家乡出了那么大事,他觉得帮不上忙,干着急,只好通过这样的举动,来“表一表监利当地人的心意”。他的车上,系着一条黄丝带。
出事之后,监利很多私家车和出租车在显眼的地方系上一条黄丝带,免费给游客家属搭车,这一度成了连央视都要报道的凡人善举。
还有一位不知其名的旅店老板。
出事了,救援人员、各地家属和工作组一下子都往监利赶,小县城的城区叫容城镇,宾馆、旅店几天之内几乎一床难求。到了那儿,发完稿子,我和小灰灰对视了一眼,愣了,发现晚上住的地方还没有定。这意味着,要么退回近百公里外的岳阳,可能错过第二天早上的新闻现场;或者在车里四个人挤一挤。雅安地震的时候,不是没有过挤在车里睡觉的“壮举”,但那滋味真的不好受。
绝望之时,一位同行告诉我们,他们住的“千禧大酒店”还有空房。我急忙拨通电话,那头说,有空房,给你们留着。这真是银铃般的声音。
赶到那里,发现短短时间内,空房已住进了游客家属。我们大眼瞪小眼,而店家却迅速为我们腾出了一个值班室,铺上了棉被。我想,这好歹是个有片瓦遮头、能过夜的地方。入住的时候,我问了句,多少钱。店家说,不要钱,我有些错愕。店家又说,他们老板说了,船沉了,住宿不收钱,要水,要吃的,也不收钱。
后来走的时候,我们执意要付,店家执意不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老板姓甚名谁,只知道TA开一辆皮卡车,经营着一家旅店叫“千禧大酒店”。
我们能做的不多,后来把彭师傅和旅店老板都写进了稿子里。
监利,如同雅安,我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去第二次的地方。
在监利,我人生第一次看到了长江,吃到了热干面,却没有去参观三国古战场,经过岳阳的时候没去岳阳楼。我仍然感到自己打心底里讨厌一件事:因为一个悲伤的理由,第一次去某个地方。
我们还能回家,而有些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遗体正被逐步确认,家属们能带着亲人的骨灰返回浙江,这让我感到很欣慰,用这种或者那种方式,他们终归要回家了,这趟旅途,太长了。
回家了,一切恢复正常,我开始想,要给老婆补过一个周末,陪父母吃顿饭,每天的健身计划还要捡起来。杭州的雨水多起来了,刚送来的家具会不会受潮呢?
夏天要到了。
?浙江之声李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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