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男,汉族,曾当过教师,现在新闻部门工作。在《边疆文学》、《滇池》、《时代风采》、《昭通文学》、《乌蒙山》等省、市、区文学刊物表过小说、散文30余万字。短篇小说《另一种病毒》获得过昭通市政府文学三等奖,作品入选《崛起的昭通作家群》丛书。
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严格
一
按老家人的土著说法,憨包也有憨包福,的确是这样。
老家人虽然大多属于土话超过文化,土不拉几型的,有时候说的话有点儿像真理。在村民的眼中,我就是个憨包。在整个村庄的领域,我的绰号包四儿完全取代我的真名杨老四,包四儿像厚颜无耻的小三一样,大张旗鼓挤占正房杨老四的位置。记忆中,杨老四这个名,除了上小学那会儿老师喊过,后来很长时间耳畔回荡的都是包四儿长,包四儿短。不知道习惯成自然这句话是哪个鬼人发明的,相当精准。时间久了,连我父母都直接唤我包四儿了。对于憨包的叫法,城里人的说法要文雅一些,叫傻子。一个憨包出来打工几个月,就让一贫如洗的家里好事连连,阳光普照,占尽好处,日怪了,凭什么呀!凭老祖坟埋在背阴沟里?凭下大雨就会坍塌的房子?我回答不上来。对于我家突如其来的巨变,别说村民们对这些来路不明的变化不服,说心里话,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服。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说大气点,事实胜于雄辩。
二
先简单交代一下我上班的这个地方。据斜角眼说,以前,这里是一个生态养鸡场,专门放养土鸡,一度时期生意火爆,门庭若市。后来,养鸡场老板迷上赌博,有空就经常进城玩赌博机,嗜赌如命,赌光了家产,连同唧唧鸣叫的小鸡也被输给了别人,现在这个养鸡场就被抵债给我们现在的老板。听说我们老板是个从号子里出来的人,重新做人后很会来事,通过上下关系打点,请了一个会摆弄奇门遁甲的大师算了后,就对养鸡场进行简单装修改造,一个养鸡场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集住、娱为一体的不了情休闲山庄。这里虽然离城有8公里,道路也还是乡村土路,尽管很偏僻,来玩的人还真不少。
据我到这里20天零5小时30分的经验来看,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有点神神叨叨的。多数人是早上或者下午上班时间就开车来了,下班时间基本都会离去。当然,少部分客人也会在这里过夜。就客人来的时间段来看,情形和机关单位上班族雷同。就态度而言,又好像比上班族更准时些,更有激情些。而且,白天来这里的客人比晚上多很多。目前,我有限的大脑里装的基本还是老家的镜像:赤裸的大山,枯瘦的村庄,随时准备咽气的小河,还有满火塘的洋芋坨坨等等。当然,要一个在二半山区古朴的氛围浸泡中长大的憨包,能准确地剖析把握这些客人为什么白天来住店这些事情,的确是难为我了。
老家基本没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村民只能把谁被狗咬了,哪家的房子被雨淋垮了当作趣事,在繁重劳动后的胡乱瞎说中,添油加醋地传颂。老家毕竟是二半山区,什么都比较落后,怎能和我工作这里相提并论呢。刚开始我也主动思考过。日怪了,现在城里人都疯了,喜欢白天到这里来困觉,城里那么大还不够困。针对上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也问过这里的负责人斜角眼,他听了莫名其妙的冷笑一声,说你不仅是个土包子,还是十足的傻子。斜角眼的讥笑和打击并没有击败我求真务实的精神,愈发激起我大胆探索事实真相的勇气。后来,我又问过收银员春兰,春兰习惯性把没有度数的眼镜摘下,然后甩一下头发嘿嘿一笑说:老四,傻得蛮可爱的哦。后来,我也没有可以再问的人,也就作罢。
三
事情发生在年4月20日中午。我清楚地记得,因为在北京时间年4月20日8时2分,在四川省雅安市芦山县(北纬30.3度,东经.0度)发生7.0级地震,震源深度约13公里。那天中午,我们在吧台前边看雅安地震的相关消息,边听斜角眼胡说八道。本来我们的注意力是集中在震灾区的,斜角眼说,不用看肯定死人了,人生苦短,老天爷要你命就是分分钟的事,不要看了,越看越难过,我给你们讲个好玩的真实故事。他说这件事也是发生在成都,一天晚上,一个漂亮女人喝醉酒,在大街上随便抓到一个男人就把这个男人按翻在地,强行对男人干那事。开始这个男人还反抗,后来就和醉酒女酣畅地互动起来。
斜角眼刚说到这里,我预感到他离兴奋点不远了。我悄然习惯性地和他保持他的肢体不能接触到的距离。因为斜角眼有个很不雅致的习惯,说事情一到兴奋点或者愤怒时,就会顺势拍身边的人,力度还不小。刚开始我被他拍过几次,暗想这孙子是不是欺生的委婉表达。后来,我发现春兰也被他拍过,拍的地方还很不凑巧,是胸部。当时,春兰也就顺势轻微的闪了一下,也不恼怒。我替春兰感到庆幸,当时斜角眼拍的力度不算大,不然我疑心他会把春兰的特殊部件拍坏了,让春兰失去女人最伟大的哺乳功能。时间久了发现这孙子就是个习惯而已,既没有对同性欺生的想法,也无在女人身体上捞点生理福利的意味。
斜角眼的大手果然不出所料的拍过来。拍空了。嘴角几近流着口水说:
“他妈的,算什么男人嘛!这种事还反抗,老子横竖想不通啊!”
坐在吧台内玩手机的春兰嘻嘻笑着说:
“这种好事,怎么没轮到我们斜经理呢?海盗的身板,恐怖分子的胆识,自杀式爆炸者的勇气,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对吧,老四。”
春兰说着,还对我挤眉弄眼。这种情况我不太好说话,偏向谁都不好,我只能习惯的笑笑。虽然我是一个低文化低学识低思想的“三低”土娃子,不懂中庸之道,但是我知道我微如尘土,最好谁都不要得罪为好。斜角眼把烟头一扔,对着我说:停,别笑了,我最怕看到你的笑,比哭还让我难受。
这时,进来一个女人,看样子30左右,漂亮典雅,胸脯起伏有节制,臀部微翘不张扬,她从我身边走过时,一种香味慢慢沁入心脾,那味道比春兰身上的好闻多了,既说不出好闻在哪里,又让你感到很舒服。那女人开了房拿着房间钥匙就走了。我和斜角眼几乎是同时目送那女人走出值班室,然后,又热情洋溢地目送她消失在通往宾馆小院的路径上。
春兰看着我和斜角眼,大发感慨:“男人前身都是狼,都好这口,看着锅里盯着碗里,唉,没办法了。”
斜角眼对春兰说:“美女,你不懂男人,有爱好的男人才是健康的男人。”
春兰白了斜角眼一眼说:“别以为有雄性特征的都是男人。真是的!”
我的思绪没有跟着斜角眼和春兰插科打诨走,我突然觉得这个女客人有些眼熟。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斜角眼眼角一斜说:哎嘿,傻子有进步了,正常男人看着漂亮女人都眼熟,看来美女可以治疗智障啊。说完大笑起来。斜角眼笑起来两只眼睛更斜。
我总结发现,讽刺和讥笑别人是斜角眼的一种病,经常会间歇性发作。我没有理会斜角眼的习惯性讽刺,我眼睛盯着电视。电视里央视多路记者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灾区,不断发来最新报道,播报着各路救援部队赶往雅安的消息,同时,记者们把到灾区看到的听到的情况及时发回来。灾区很混乱,场面很感人,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春兰突然说:刚才开房的女人怎么把身份证遗留在这里了,你两个赶紧给人家送去。春兰看着我,又看着斜角眼。斜角眼看看值班室的钟表,说都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应该开始了,给傻子个机会,傻子去送。说完看着我坏笑了一下。春兰看着我说,赶紧去啊!说完也不怀好意笑笑。其实,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这个道理我是懂的。斜角眼是这里的负责人,春兰是收银员,这些跑腿的小事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干的,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才觉得好笑。两傻货。
我拿过身份证,认真看了几遍大头像,这女人确实长得好看。这种感觉就像以前看家里那头花脖子母牛一样,毛顺,乖巧。反正让人看着就很舒服。看着身份证,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细想又记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看着出生日期,搬着手指算了一阵,才28岁。这个年龄属于女人的黄金季节,即剥落了少女的青涩,又没有中年妇女的怨妇特质,属于女人人生中女人味最正宗的阶段。我突然为自己临时有这些哲学家的想法感到好笑,真是傻子,这个女人再漂亮再有味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操这些无聊的闲心干啥哦。来之前春兰特意告诉我女客人住的房间号,是。我知道这个房间地处2楼,属于小院里单独使用一个楼梯的房间,和其他房间相隔较远,窗子外面是一片森林,周围很安静,既不容易被别打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到别人,很多回头客都喜欢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个房间会成为山庄的招牌,针对这个疑惑我也问过斜角眼和春兰,均遭到不同程度的讥笑,后来我就不敢再问了。
刚到附近,我就听见从房间里传出声音来,好像是女人的声音。刚开始听好像在叫,侧耳细听来又好像在哭,听起来很痛苦。我突然意识到女客人是不是肚子疼了。如果真是这样,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我老家就出过这样的事情。
四
那个我应该叫二嫂的活寡妇叫朱秀秀,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朱秀秀在村里也算是一枝花,男人早年走村串户贩卖猪毛,贩着卖着就和一个野女人黏糊上了,后来就没回来过。有人说赚着大钱到外国定居了,也有人传帮人运送毒品在边界被毒枭杀害了。开始朱秀秀还四处托人寻找男人的下落,一直未果,时间久了,心也就逐渐冷了。平时,村里的男人们喜欢和朱秀秀开些我们小孩听不懂大人却很兴奋的玩笑,我们小屁孩也喜欢和她闹。村里遇上红白喜事,10多岁的男孩子最喜欢追着她讨糖吃。我虽然生性胆小,受困于村人封给我憨包这个绰号带给我的自卑和胆怯,让我只能眼观不敢靠近去抢,但我知道朱秀秀的糖藏在什么地方。有几次朱秀秀见我流着口水望着她,她就说老四,过来我给你糖吃。我就鼓起勇气过去,把手直接伸进朱秀秀大腿腿根处的裤包里,然后大幅度地上下左右就开捞起来。朱秀秀就嘻嘻笑着弯着腰躲闪,没捞几下就抓到几颗糖了。朱秀秀看着我坏笑说:嘿嘿,老四,你不憨啊。
后来有一次在山上,我遇到朱秀秀一个人在弯腰撅腚在挖地。不知咋回事,当时,看到朱秀秀我就想吃糖。我远远地望着朱秀秀,我小声说:二嫂,裤兜里给有糖?朱秀秀咕咕一笑说:有糖没糖自己来捞了瞧是。我就大胆过去捞朱秀秀的裤包,我伸手进去探索了好一阵,反反复复一气却没捞到糖。我有些失望地说:
“二嫂,你的糖可能放得时间久了,已经融化了,还长毛毛了。”
朱秀秀苦笑着说:“二嫂的糖长期没人吃,肯定会化啊,就像山上的雪一样,有温度就会化的啊!”
我听不懂朱秀秀的莫名其妙的修辞手法。朱秀秀变了脸色,苦苦叹息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发感慨,唉,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哪!随即,朱秀秀又对着我说:老四,你还小,你不懂女人,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有些事情比糖重要。我被朱秀秀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我也苦苦叹息一声,谁又能理解馋猫没得到糖吃的那份苦呢!
一天秋夜里,我仿佛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叫声开始很高咧,后来起伏不定,听起来很凄惨。后来父母也起床了,我听见母亲说:唉,朱秀秀可怜啊,孤儿寡母的,有个病痛也无人照料。父亲就叫我赶快起来去喊人,医院怕要死人。我边披着衣服边在村里大喊,快来救人,朱秀秀要死了。我们来到朱秀秀家,只见她疼得满地打滚,呻吟不止,情形很惨烈。村里来了几个壮劳力,找来木板连夜把朱秀秀往30多公里的街上抬。那时村里还没修通公路,赶集,买卖货物只能靠人背马驼。在墨黑的夜里,冷风阵阵袭来,我尽管手持火把,离火源最近,我还是冷得直哆嗦。父亲和几个壮劳力轮换着抬,一路上只有朱秀秀凄冽的喊叫声和大家急于赶路的脚步声。那叫声极为惨烈,让人头皮发麻,好像某种不祥就在我们身后,与我们紧紧相随。3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天蒙蒙发亮时,医院,大家满头银霜。后来经医生及时抢救,朱秀秀的命保住了。医生说是急性肠梗阻,晚送来一个小时,恐怕命就保不住了。朱秀秀醒来时,看到在场的人,她就哭了。当她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时,她的哭声突然增大,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
之所以要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肚子疼会疼死人这件事让我记忆深刻。
我把耳朵贴着的房门进一步细听时,我发现女客人的叫喊声和朱秀秀的很相似,阵弱阵强,起伏不定,让人揪心。不能再听了,要抓紧时间救人。我知道此刻电视里雅安灾区也在开展感天动地大救援,我虽然不能深入灾区直接参与抢险救灾,在这里我也可以展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崇高抱负啊。我随即跑到值班室,问春兰有没有吃肚子疼的药。春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刚才那个女客人可能是肚子疼了,一直在喊叫,再不吃药怕要疼死人。春兰突然哈哈大笑,把腰都笑弯了,滚圆的臀部不怀好意的高调的向上翘着。我简短地讲述了朱秀秀的事件,想用例证法证明我此刻救人心切的紧迫性和必要性。听完我的讲述,春兰逐渐收敛了狂笑,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袋痛经片给我,脸上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十万火急救人要紧,我此刻也没有闲情逸致玩味春兰脸上的内容了,拿着药就往房间飞奔。我听见春兰在我身后感叹,哎,傻子心眼不坏。
我快速来到,我没有贸然敲门,我侧耳细听,想再次确认里面的情况。房间里悄无声息,会不会是剧烈疼痛导致女客人晕死过去了。情况紧急,不容多想,我梆梆梆就开始敲门,猛敲了一阵,还是没反应,好像里面更安静了。我再次敲门,听见里面有了声音,没过几秒钟,我听见窗口那个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我疑心是不是女客人肚子疼了实在受不了跳楼自杀了。
情况十万火急,就在我正打算到这个房间的窗口方向去探个究竟时,房间里有人说话了,谁啊!我大声地说我是服务员,快开门。大约过了三分钟,门开了一个缝,女客人的脸露出巴掌大的地方来,同时也显出巴掌大的愤怒来。我慌不择言地说:我听见你在里面叫,担心是你肚子疼了,我给你送点药来。女客人表情复杂,迟疑了一下。我接着说:以前我老家有个二嫂就是肚子疼,差点出了人命。女客人用手揩了一下刘海处细微的汗珠,脸上高密度的愤怒逐渐消解,雅致隆起的胸部起伏不定。她低声说,刚才你听见我叫了?我说我不但听见了,我还仔细听了好一阵,才去找药的。她的脸顿时像涂了一层我们老家的洋芋粉,唰的一下全白了,额头上的汗珠由小变大,迅速膨胀。她说:你为什么听这么久呢?我磕磕绊绊地说:我当时想如果你叫一会儿停了,说明你好了,不疼了,就不用去找药了。可是你一直在叫,一声比一声要命,而且叫声和我老家的二嫂差不多惨,我当时吓坏了,我才赶紧去找药的。女客人疑虑的目光先看着我,又看着药。突然,她额头上一滴汗珠准确无误的滴在药的包装袋上。我说刚才被吓晕了,应该把开水一起弄来的,你先拿着药,我去给你倒点开水。女人的怒气又有所减弱,但是她没接药,脸上又升起疑惑,随即反问道:你来房间外干什么呢?我说你的身份证遗忘在总台,我给你送来。我急忙拿出装在裤包里的身份证。她说,你看了我的身份证了吧!我说看了,名字有点叫的咬口,怎么会有叫王日斤的人(实际上王昕)。
她的苦笑很简短,短得就像没有过一样。房间门的开了三分之一,我看到了她的全脸,我真的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说不可能吧。听见她的声音,我的记忆突然复苏了。我说我真见过你,好像在我们村里开扶贫现场会,你还说要让我们尽快脱贫,过上好日子。她一惊,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现煞白,然后反问,你是哪里人啊!我说我是黄牛乡野猪村的,我叫包四儿,不,我的真名叫杨老四。
我突然又想起,她好像还去过我家,看过我家破烂的房子,还当着我父母动情地说,组织上会想办法帮我家解决的。开始把我父母激动得眼睛酸酸的,我母亲眼角还流出了激动的眼泪,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也不见组织上的风吹草动。
她表情复杂的笑笑,说是人七分像,有人还说我像电影明星孙俪呢!认错人很正常。今天谢谢你给我送药,我刚才肚子疼得差点要我的命,我还准备去买药呢!她接过药又说,小兄弟,今天的事情不能乱说。我说只要你肚子不疼就好了,我不会乱说的。我也笑笑。暗想,肚子疼又不像村里狗和猪干那事新奇,有啥好说的。看着我笑,她好看的脸上突然溢出明显的慌乱来,她说,小兄弟,你不笑还要帅点。我弄不懂她的意思,我说赶紧把吃药了,我走了。
六
你不笑还要帅点。过了很长时间,我的耳畔一直回响着她这句话。
我对着值班室的镜子,认真反复看着这个刚从农村出来不到一个月的自己。我认为我调集了我所有的洞察能力,采用逐行扫描,不,套用视频编辑专用名词应该是逐帧扫描的方式,彻底地不留死角地研究了一番自己这张脸,除了头发短点,脸上的泥土少点外,身上的汗臭味少点,没发现什么不同啊,自己还是野猪村的包四儿啊!可是自从我来这里那天起,斜角眼就一直怪怪地盯着我看,说我的表情坏坏的。他让我笑笑,我就笑笑。他说,停。我就把自己也搞不清的所谓笑容僵在脸上。我自己感觉没什么区别啊!可是斜角眼的表情反应很大,说你狗日的笑起来更瘆人,比我这斜角眼还不着调。说完摇摇头走了。
我能清楚地记得,对于我的表情,我的笑容,斜角眼不止说过10次。有几次斜角眼不在时,我特意找春兰看看,我想进一步求证,到底我脸上什么地方让斜角眼产生那么大的反应,还是斜角眼在戏耍我。春兰把它没有度数的眼镜摘了,用全景的方式看了我脸部,中景的方式看了我的鼻子、眼睛和嘴唇,最后还采用特写的方式分别看了脸上屈指可数的几样器官。然后她才戴上零度眼镜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也说不清楚坏在哪儿。我有些欣慰的吸了一口气,可我气都还未完全吸进肺里,春兰又开始说下句了。
“也说不清好在哪儿,真的。”
我被搞得一头雾水。
其实,我也说不清我的表情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仅凭我磕磕绊绊的小学学历,我只能知道就是我这张形状不明确,轮廓不分明的脸上,仿佛会拼凑出令人不舒服的意味来。我再次来到值班室仪表镜前,开始认真检查,开始也没什么,看着看着,我发现自己似乎确实有点坏样儿。
我顿时想起一件蹊跷的事来。去年村委会换届选举,村主任(准确地说当时主持人叫他候选人)何二杆从头到脚都满是自信,毫不低调扬言说,就凭他何二杆的实力,不仅要连任新一届主任,还要全票当选。按照村里的文化人老会计的修辞手法,说何二干的自信太满了,稍不注意就会溢出来。选举结果出来后,不多不少,还差一票,何二杆全票当选的狂言被打破。选举后几天,我在村口遇到何二杆。见到村里最高领导人,我就献媚地笑笑,就在我们即将插肩而过时,何二杆突然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少顷,他把嘴里的刚燃烧了三分之一的烟呸地一口吐在地上,然后表情恨恨起来,满嘴口角沫子说:
“原来那一票是你小子干的,害老子脑细胞都琢磨死一背篼,平时傻不拉几的看不出来啊,关键时候让老子难看,给老子等着,有你好果子吃的。”
还没容我解释,何二杆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边走边得理不饶人地说:“他娘的,一看哪块笑脸就不是他妈好东西!”
老天作证,投票时我是在何二杆名字后画圈儿的啊,我没使坏啊!我看见被何二杆怒喷在地的烟卷依然在敬业地燃烧着,袅袅飘起的烟雾忽聚忽散,会同它深色过滤嘴,章示了云南名烟和谐玉溪强大的燃烧能力和一定的社会地位。
后来,我家的低保名额不出所料的归了别人,我家的危房改造指标也成了泡影,就连我家的良种补贴和弟弟的营养午餐也被取消了。父母开始实在气不过,鼓足勇气去问过何二杆,每次去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还很凶地告诫父亲:
“回去好好教育好你家的包爹,狗咬那啥,不认好人心,老子千方百计关心你家,他千方百计给老子使绊脚,再有下次,老子宰了他!”
父亲回来抄起柴火棒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边打边哭:
“你为啥干出这种事情来啊,你是恩将仇报啊,你这是给杨家祖宗八代丢脸啊,杨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唉,除了你这个孽种!你要遭报应的啊!”
此事一出,我家在村里的地位又打了折扣,都说我家不识好歹,人穷心眼坏。其实关于我家在村里的排位我倒是不担心,因为我家本来就是村里最怂的,已经到了最低点,没有在再低的空间了。关键是名誉不好,一直把名誉看作是头等大事的父亲更是无颜面对村人,上山干活、下地浇菜都躲着村民们。
我强忍着疼痛,我真是八张嘴也说不明,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就是在这种欲哭无泪有理说不清的境遇中离开村庄,到这里来打工的。
平心而论,我怎么会给何二干使绊脚呢!其实何二干对我家还是很好的。每次上面有领导来体察民情访贫问苦,特别是春节前各级领导的走访慰问,何二干都会带着领导们到我家,围着我家摇摇欲坠的房子看。在电视记者摄像机镜头的安全聚焦框内,领导们还会亲自用手抚摸着我家破旧的小门,指着房梁上稀疏得失去遮风挡雨功能的破碎瓦片大发感慨。在我家充满霉气的屋里,领导们干净硕大的臀部从不拿架子,亲和地安放在我家脏旧且像得了中风的草墩上,和我父母并肩而坐,亲切交谈。临走时,领导们都会态度坚决地要求乡、村两级要关心我家,要把我家的疾苦当作头等大事来抓。每次听着领导们感人肺腑的关切之言,父亲的眼角就会溢出泪水。就在领导们白皙肥大的手和我父亲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我看到记者们一阵骚乱,都在抢占有利位置,摄像机、照相机对准黑白分明的两双手,玩命地记录着宝贵的瞬间。偶尔有些领导临走时都会送上几百元慰问金。
领导走了后,我父亲按照惯例都会在没旁人时拿出一半塞给何二干,每次何二干都会一边怒斥我父亲,一边万般无奈地接过钱,很痛苦地说,下次不准这样了。
平常,只要上面有领导来村里,何二干都会遣人到我家来拿土鸡。因为在村里我家的土鸡最正宗,饲养时从不限定活动范围,属于放养型运动型生态型为一身的土鸡。由于我家家境窘迫,家里的鸡从未吃过饲料。准确地说,是因为我家贫寒的家境决定了原始落后的养鸡土方法,原始的放养方式成就了我家原生态土鸡的品质。这些绕来绕去的道理母亲并不知道,母亲的深切体会是,穷人家的孩子低人一等,穷人家的家禽就更贱了。母亲每次唤鸡进圈时都会对鸡大发感慨,说等家里卖了洋芋挣了钱,给你们打个牙祭,买点饲料尝尝,开点洋荤。
其实,在对饮食有研究的城里人眼里,像我家这样的家庭,活奔乱跳的家禽比家里的人更高贵,更值钱。吃惯了死牛烂马病猪瘟鸡的城里人近些年开始反思了,懂行的城里人到了我们山村见啥都稀罕。刚开始村干部来拿家里的土鸡母亲不愿意,说拿了何二干又不给钱,背上街卖了还可以买点盐巴。父亲说,妇道人家你不懂,头发长见识短,何二干要我们家的土鸡,说明人家看得起咱穷老二,有人看得起总比没人看得起强。再说,上面有领导来他都带到咱家,对咱家不薄啊!父亲这么说,母亲就抢白,说每次上面给的钱都要给他一半,好啥好啊,选咱家还不是好欺负好分钱哪。客观说,我家在村里确实是最好说话的农户人。每次上面有走访民情的领导来,何二干都会给领导们精辟的作如下汇报:
“在我们村,老杨家是贫困户中最老实的,老实人中最贫困的。硬气得很,从来没有去上访过。”
开始听见何二干这样绕口令般的归纳总结,父母都没听出个四六来,我开始也被他的话弄晕了,后来我还是动用了小学学历后,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后来,只要我家活蹦乱跳的土鸡被生擒活捉地弄走一只,不用耗费一个脑细胞,我就可以确切知道,上面有领导来村里了。
昭通作家
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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